首发于KnowYourself
什么样才算是重新来过?| 深度:通过调节“叙事身份”,改写创伤的个人历史

什么样才算是重新来过?| 深度:通过调节“叙事身份”,改写创伤的个人历史

在后台的留言里,很多人都提出过这样的疑问:我们现在能够理解,很多过去的负面环境、事件影响了现在的我们。但发生了的事已经发生了,过去无法被改写。那么,对于那些有过不幸运的童年、家庭的人来说,难道一生就注定会被过去的创伤和痛苦缠绕么?

我们今天就要来回答这个问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过去?这些经历了创伤的人有什么可以做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叙事身份(Narrative Identity)

叙事身份,是我们通过“叙述”的中介作用形成的自我身份。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认识的自己和世界,都并不仅仅是中立的、无人称的、客观的。当你观察、记忆、感受、总结,你都为客观世界戴上了一层主观的滤镜。而这个过程,就是这里所说我们的“叙述/叙事”(Narrative)。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而同一个人的叙事风格也会发生改变。这不难理解:无论哪件事,你都会记住、在意一些细节,而模糊和隐去另外一些细节,这个过程是无意识中就完成了的;你和另一个人经历了同一段时间和同一件事件,但你们对它的记忆和讲述却总有区别;在不同的时间里,你重新叙述起一件事,那件事情被呈现出来的样貌也会发生改变。

你的人生叙事,是经过你主观加工后的生命故事。人的一生中会发生不计其数的事件,但我们只会记住/选择一些经历,成为我们人生叙述的素材。一个人如何选择叙述哪些经历、它们的重要程度排序、因果关联,以及我们如何看待“这些经历对现在与未来的影响”,等等,都反映了我们的价值观与人格特质。

没有一种正在发生的“此时此刻”,能够在此时此刻被讲述。我们只有在“此刻”发生之后,才能去讲述它。我们可以说,“叙述”这个动作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在作为生命主角的“我”和作为叙述者的“我”之间,有一个虽然短暂但始终存在的时间差。正是这个时间差在两个“我”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从而使作为叙述者的“我”能够观察作为生命主角的“我”,让分析、反思、乃至修正自我的过程能够发生。

这个观察、反思、修成自我的过程,都是被称为“叙述/叙事”的概念的内容。而通过叙述自己的生命,形成的对“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我们的“叙事身份”。

叙事身份是人格层面中

最容易被我们自己掌控的一层

McAdams(1995)提出,叙事身份,与人的气质特征、个性适应共同构成了人格的三个层面。

其中气质特征(Dispositional traits),指的是那些在整个生命历程里相对稳定的那些人格特点。例如“大五人格”所描述的,责任心高低、宜人性高低、外向性高低、情绪稳定性高低、开放性高低。一个人的气质特征是最难被改变的。

个性适应(Characteristic adaptation)则指的是人们应对某些情境时,经常出现的总体反应模式,例如,某类情境总是给我们带来特定的感觉、我们经常以什么作为目标、我们处理问题的总体策略、价值观、倾向性等等(McAdams, 1995)。

而人格的第三个层面——叙事身份不同于前两者。叙事认同,是我们在解读自己的过去时,形成“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身份感。它是在我们主观讲述过去的过程中形成的。

例如,通过叙述自己经历了什么,如何理解自己在事件中的反应,如何解读他人于自己的关系,等等,都影响着我们对自我的感知。

这就给我们改变叙事身份提供了思路。弗洛伊德曾经提出过穿越疗法,在治疗过程中,叙事成分会起到一种弥合的作用——它帮助来访者,把过去生命中一些痛苦的、难以接受的片段,整理成有条理、说得通、有意义的整体叙事。这种弥合降低来访者内心的冲突,形成统一、稳定、正面的自我身份感(Liu, 2011)。

说到这,你应该不难理解我这样说:改变叙述/叙事,就是你改变已发生的过去的途径。经历就不再仅仅是发生过的事情,而是我们所选择、解读和认为的曾经。尽管历史无法重写,它作用于我们人格的方式却是我们可以控制和调节的。

叙事身份的形成

我们叙事身份的形成,首先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地发展、深入;它也很大程度受到儿时养育者的叙事风格的影响。我们很容易习得父母的叙事方式,如果父母总是认为坏事后面总会有好事发生,孩子也会充满希望感;如果父母总是对每个小问题都格外紧张,孩子也会比较焦虑。甚至有时,尽管我们自以为在反对父母,我们还是在继承,例如,当父母觉得A就是不好,而孩子觉得A就是好的时候,看似是截然相反的观点,但极端、片面的叙事方式却是相同的。

有没有好的聆听者,聆听我们叙述的人是否回应、肯定我们的叙述,也会影响叙事身份的形成。我们对那些受到了回应和肯定的叙述会记忆更深。好的聆听者,让我们更加细致地叙事生命时间,也在这个叙述中有更多地机会做出丰富的自我阐释。

在了解如何改变叙述之前,我们先需要知道“对于过去的叙述可以从哪些维度上被改变”

叙事可以在哪些方面发生改变?

在众多学者的研究中,有7个维度被提出来,每个叙述者的叙述在这7个维度上都会体现出高低不一的水平。我们讲述时在这7个维度上的不同表现,区别了每个人各自不同的叙事风格。(McAdams, Diamond,De St. Aubin, & Mansfield, 1997; Bauer, McAdams, & Sakaeda, 2005; Lodi-smith,Geise, Roberts, & Robins, 2009; Adler, 2012; Tavernier & Willoughby,2012; Singer, et al., 2013)。

1. 自主性(Agency)

叙事风格中的“自主性”,是指一个人的叙述中,多大程度上体现出以下4个方面的内容:

a. 自我掌控,即故事主角对自己的生命是有掌控的;

b. 地位/胜利,即故事主角能在同伴中脱颖而出,具有更高的地位或声望;

c. 成就/责任,即故事主角取得成就、承担责任;

d. 赋权(empowerment),即故事主角在与他人的互动中给予别人支持,让他人更有力量。

一个人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越多地体现出上述四种内容,就被认为叙事风格的自主性越强。

2. 交互性(Communion)

交互性,指的是在一个人所讲述的故事中,ta虽是主角但不是故事唯一的人物,还会有其他人与ta进行互动。在主角的经历中,存在着与他人的联结,包括爱情、亲情、友情或者更广泛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交互性高的叙事中,亲密感与归属感是突出的故事主题。

3. 挽救(Redemption)

挽救维度是指:一个人在对自己生命事件的讲述中,有多少故事拥有一个糟糕的开头,但最终一开始的消极状况会得到了补救或改善。这些内容可能包括a.做出了牺牲,即虽然失去了一些利益,但是为了保全其他的利益;b. 修复、恢复c. 获得成长、习得新的技能,知识或智慧等。

4. 污染(Contamination)

污染维度则是指,一个人的讲述中有多少故事虽有好的开端,但状况却逐渐恶化,他们会忽略甚至遗忘一开始的好。这些内容可能包括:背叛、丧失、伤害、失败、患病/受伤、失望等。

5. 探索式叙事过程(Exploratory narrative process)

这个维度用来衡量讲述者在叙述人生故事时,是否进行对自我内心、人格结构等的探索。叙述中越多提到自己的转变、成长、理解等,则被认为在这个维度上的得分越高。

6. 一贯积极的解决(coherent positive resolution)

这指的是,故事中,那些负面的情绪和感受会得到化解。在这个维度上得分高的讲述者,会更多提到释怀、平复、原谅等内容。

7. 做出意义解释(Meaning-making)

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除了对事件本身的描述,会同时寻找其中的意义,包括对动机的理解、事件对于自己的影响、洞察事件更深层的原因等等。研究发现,负面情绪更高的人、经历过更多负面事件/创伤经历的人,会在这个维度上得分更高,也就是说他们更善于对自己的人生做出意义解释。

对照这7个维度,你可以自我评估一下,自己在哪些方面做得比较好,哪些维度上可能还可以有所提高。

改变叙事会如何影响我们?

研究发现,改变叙事与自我发展水平(即成熟度的提高)、自我抗逆水平、以及整体幸福感的影响最大。

自我发展的水平指的是一个人对自身及世界的体验能够到多复杂的程度(Loevinger,1976)。一个人能够越高程度地体会、理解和接受事件和人的复杂性,个体的成熟度也就越高(maturity)。

自我的抗逆力水平则是指:人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承受挑战,并在面对挫折时保持积极的情绪(Block & Block, 1980)。自我抗逆力水平越高,人在面对困境的心理情绪状态越好。

研究发现,“探索式叙事过程”及在叙事中“做出意义解释”,与个体的自我发展呈现积极的相关性(Bauer, et al., 2005; Pals, 2006; Tavernier & Willoughby, 2012;Singer, et al., 2013)。越多地在叙事中尝试对事件的各个方面进行深入的理解(例如,理解伤害自己的人的动机,而不仅仅是怨恨或遗忘)能够帮助人们获得更高的成熟度。

另一方面,叙事中的“自主性”与“交互性”、挽救式叙述的过程,都被认为与个体的自我抗逆力呈正相关(McAdams, et al., 1997; Bauer, et al., 2005; Adler, 2012)。如果我们更多地把自己的经历,讲述成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意志和行为的结果、或者“自己的行为是影响到了事件的走向的”,我们能够感受到更多的自主性;同时,如果我们在讲述中更多地、有意识地去讲述别人在事件中给予自己的支持、正面的影响(即便是那些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的人);我们都能够有更多地力量面对逆境。

而挽救与作出意义解释的过程,是改变负面事件对自身影响的最重要的手段。它们与整体幸福感呈正相关。如前文所说,经历了更多消极情绪和负面事件的人,能够在做出意义解释的维度上做得更好,这可能是一种平衡我们的痛苦的有效途径。有意识地换一种方式讲述你的创伤经历,反复讲述它,你的福祉(well-being)会得到提升。

不过,当一个人的叙述是污染式的,且试图不断寻找意义时,则被认为与个体的心理健康呈负相关,甚至是抑郁发作的最佳预警(Harkness, 2011)。在污染式的叙述中,叙述者会不断讲述自己所遭遇的失败、背叛、伤害,也会感觉这些对自己只有负面的意义,从而陷入一个深渊。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改变自己的叙述呢?

1. 在做出改变之前,你需要“识别”(identify)出自己一直以来的叙事风格(Bettison, 2016),而这本身也在帮助你找到自己在叙事中的身份认同。要“识别”自己的叙事风格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这主要是由于我们平常讲述或回忆自己的经历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叙述”的过程,也不会留意自己讲述的方式。

上文提到的7个维度可以帮助你更好地识别自己现有的叙事风格。你可能会发现自己从没有以叙述的方式,重新审视过自己的人生(那么,现在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2. 当识别出自己叙事的风格特征,你就可以开始着手改变自己所讲述的故事了。你可以尝试从改变叙述一个困扰着自己许久的经历开始,以写作的形式能够帮助你更清晰地看到自己叙述的方式。具体可以尝试的方法(Wilson, 2011):

(1)你≠问题

这个步骤将帮助你区分作为讲述者的自己与故事主角的自己,你会发现,问题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你并不是问题本身。同时,回顾的过程也将帮助你找到故事中的“自主性”与“交互性”。

找到一个安静的场所,准备开始写作(建议每天给自己15分钟,连续进行3至四天)。闭上眼睛,回到当时的时间、地点,在脑海中回溯当时的场景。将自己(讲述者)从当时的场景中抽离,感觉你(讲述者)现在可以观察它,观察当时的自己(主角)。注意感受你与当时的自己之间的距离。

现在,观察着“当时的你”,以及所发生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尝试发现自己所做的努力,他人给自己的帮助,以及你在这些过程中的想法和感受。

(2)最好的可能自我(Best possible selves)

在“研究说:如何看待失败与遗憾?”中,我们提到过,“最好的可能自我”指的就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好的自己”的样子。通过,想象最好的自己,能够帮助人们尝试叙述一个挽救式的故事。




想象你未来某一天的生活,想象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如你所愿,一切都很美好。你努力工作,并取得了成就,实现了一些人生的目标。写下你所想象的未来。重要的是,写下你是如何做到的(how you got there)。

3. 以证据支持你所讲述的新的人生故事。一个新的讲述不能仅仅停留在所叙述的故事中,你需要在生活中找到一点一滴的证据来支持你所讲述的这个新的故事。例如,是什么让你能够成为那个“最好的可能自我”?这个新的故事如何体现了你的价值观或者人生目标?根据这个价值观和目标,你觉得什么才是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等等。

4. 在以新的方式讲述故事的时候,你也许会有一些不一样的情感体验,承认并接纳这些不一样的感受。你有可能会感到失落或者痛苦,但这些都是正常的,因为改变一个人习以为常的看待过去的方式,会创造出一个“新”的自己,会改变你人生中那些重要的关系。

而与想象中不同,即便是一个变得更加健康和快乐的过程,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所接受的。因为过去的叙述中,那个即便是不健康的叙事身份,也是我们自我身份的一大部分。改变,哪怕是好的改变,也意味着一部分自我身份的丧失。而这种丧失可能会激发很多负面的情绪。这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你现在正处于一个低谷,你可以设想一个这样的可能性:有时候我们需要先变糟,才能再变好。你所感受到的抑郁,可能是一种和过去不健康的自我身份告别的过程。——这段话,就是改变对低谷的叙事方式的一个例子。

Life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s; but itmust be lived forwards. ——SørenKierkegaard.

又是一篇晦涩的长文,看完的小伙伴们么么么么哒!

以上。

References:

Bauer, J.J., McAdams, D.P., & Sakaeda, A.R. (2005). Interpreting thegood life: Growth memories in the lives of mature, happy people, 88 (1),203-217.

Bettison, L. (2016). How to change your life by changing the stories youtell yourself. Tinybuddha.

Liu, H.M. (2011). The narrated self: An analysis of Ricoeur’s notion of“narrative Identity”. Debating China, 6, 415.

McAdams, D.P. (1995). What do we know when we know a person?. Journal ofPersonality. 63 (3): 365–395.

McAdams, D.P. & McLean, K.C. (2013). Narrative Identity. CurrentDirection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 22(3), 233-238.

McLean, K.C., Pasupathi, M., & Pals, J.L. (2007). "Selvescreating stories creating selves: a process model of self development".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ical Review. 11: 262–78.

Pals, J.L. (2006). Narrative identity processing of difficult lifeexperiences: Pathways of personality development and positiveself-transformation in adulthood. Journal of Personality, 74(4), 1079-1110.

Wilson, T.D. (2011). Redirect: The surprising newscience of psychological change.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编辑于 2016-10-15 23:44